“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

　　像是感叹人生，又像是在解读身处和平年代的“英雄”。2023年，王杰获第三十五届“北京青年五四奖章”荣誉，是本届30位获奖人员中唯一一名消防救援领域的工作人员。

　　采访中，王杰说：“我不是什么英雄，就是个普通的消防员。”“真正‘英雄’的是消防这个群体，而我恰好是这个英雄群体中的一员罢了。”

王杰近照 本刊记者 徐璇/摄

　　深冬的北京寒风凛冽，怀柔区零下十几度的低温让人忍不住拉紧衣领。天刚刚擦亮，原本被寂静覆盖的郊野，在雁栖消防救援站的消防员们出操训练时洪亮有力的口号声中逐渐苏醒。

　　怀柔区是北京市面积第二大区，境内多山，山区面积占全区总面积的89％。驻守这里的消防员们，除了掌握消防技能外，更要具备进行各类山地救援救助的扎实基本功。

　　今年35岁的王杰，是雁栖消防救援站的指导员。他有着南方人的温和内敛，平静的面色中藏着威严。

　　难忘的救援

　　箭扣长城被认为是中国长城中最险段之一，每年都会困住不少人，其中不乏经验丰富的徒步爱好者。虽然许多主要登山口都树立了“未开发长城禁止攀爬”的警示牌，但每年40多起的求助警情证明，这一带仍是驴友被困的“重灾区”。

　　“其实从救援难度来讲，野山的搜救难度要远超野长城。野长城废弃的台阶，在救援时至少有迹可循，但在野山里，环顾四周，往往无路可走。”

　　问及最难忘的救援经历，王杰的思绪立马回到了2016年冬天的那次野山救援：“我参加过成百上千次救援，但那次不一样。”

　　那天早晨8点，雁栖消防救援站接到警情，有三人在徒步爬野山时被困。据被困者描述，他们已经在一座独立的烽火台里待了一整夜。当时任中队长的王杰立即率领4名消防员，由附近村民协同作为向导，迅速展开搜救行动。

　　山里的天气变幻莫测，那天刚下过一场大雪，气温跌破零度。他们在攀登时又遭遇雨雾，应急食品也吃光了。一上午搜寻无果，让向导情绪崩溃，有三名队员也体力耗尽。一行人只好在半山腰稍作休整，等待增援的队员送来补给，并把向导和撑不住的队员接下山。

　　更换向导后，王杰带着最后一名队员玉玺再次出发。几个小时过去，玉玺也坚持不下去了：“队长，我走不动了。”

　　入夜后，山里气温急剧下降。此时，距接到警情已经超过十个小时。

　　“每延误一分钟，被困者面临的风险就增加一分。”权衡再三，王杰决定将玉玺先安置在一处烽火台里避风，以防身体失温。

　　野山陡峭险峻，岩石和灌木夹杂穿插，即便手脚并用，也只能从悬崖边上艰难攀爬前行，稍有不慎就会滑落。

　　“事后想想，还是挺后怕的。”在8年后的今天回想起来，王杰仍心有余悸。

　　直至晚上11点多，王杰终于能听到被困三人的呼喊声，但始终无法确定方位。最后，连向导也放弃了，只剩王杰一个人继续围着那座时隐时现的烽火台打转。

　　凌晨2点，王杰终于找到了被困者。但他依然被急促和焦虑的情绪笼罩着——玉玺还在另一座烽火台里。

　　要回去接玉玺，王杰必须准确无误地原路返回，但其实他心里也没底。“野山没有任何路，稍走岔一点儿，就是另外一个方向了。”

　　夜晚，山里死一般的寂静。黑暗中独自面对极寒，玉玺的恐惧不安被逐渐放大。当听到王杰的呼喊声，玉玺立刻恢复了清醒：“队长！是你吗，队长？”

　　顾不上看清应急头灯下的人影是不是自己的队长，玉玺就奔着光亮处跑去。

　　“他抱着我的肩膀就哇哇地哭。”说到这儿，王杰低下了头，声音有些颤抖：“他是我带的第一届新兵，还不到20岁，要是（他）有个什么，我这辈子都没办法原谅自己。”

　　缺席的人

　　采访之外，王杰是沉静的，甚至不怎么说话，只有聊起工作时，才会侃侃而谈，眼睛里闪烁着光亮。当问及家庭，王杰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几次想要开口都哽咽了。

　　过了许久，他对记者说：

　　“我是个不负责任的丈夫。”

　　“是个不称职的父亲。”

　　“也是个没有孝心的儿子。”

　　2023年1月21日晚上，怀柔区雁栖镇某居民小区一地下室发生火灾。

　　这天，正好是大年三十。而起火的单元，就在王杰家隔壁。

　　前几天，王杰的父母刚从老家江苏宿迁赶来北京过年，他们想：“就算不能跟儿子坐一块儿，离近点儿也行。”

　　完成火场救援任务，已经是凌晨。距离他上次与父母一起过年，已经有8年了，看着旁边相隔不过几十米的单元楼，犹豫再三，王杰还是决定回家看看。

2023年1月21日晚，王杰在火灾救援现场向队员下达任务。雁栖消防救援站/供图

　　为了不影响收队，王杰与家人的相聚很短暂，短暂到只在门外和父亲打了个照面就匆匆离开了。“爸爸开门看到我，愣了一下，没等我开口，他眼圈就已经红了。”在平缓的叙述中，王杰难掩自责。

　　那张被浓烟熏黑的脸，和被汗水湿透后又冻成冰的头发，让王杰的父母一夜未眠。

　　“平时都知道他辛苦，但从没亲眼见过。真看见了，却什么都说不出来。”王杰的妻子说，公公独自坐了好一会儿，最后低声叹道：“孩子都不像孩子了。”

　　“这是我公公第一次来北京过年。”王杰的妻子补充道。

　　但即便不过节，王杰也很难回家。

　　女儿的生日、妻子的结婚纪念日、两个姐姐的婚礼、父亲的心脏搭桥手术、奶奶和外公去世……王杰几乎缺席了家庭的所有重要时刻。

王杰与女儿 王杰/供图

　　“但他只要在家，就闲不住。”王杰的妻子笑笑说，每逢休假回家，王杰都要下厨为家人做几道菜，这已经成了家中惯例。“其实家里没人埋怨过，包括女儿，反倒是心疼他。我们也不拦着，在家多做点儿，或许他心里能好受些。”

　　问及他上次回家是什么时候，王杰的妻子摇了摇头：“不记得了，平安就好。”

　　平安的愿望

　　消防员，一个和平年代里与“牺牲”最为接近的职业。

　　2021年，怀柔区汤河口镇发生一起车祸。王杰接到的警情只有简短的信息：山区、大油罐车、侧翻、泄漏。他们不知道油罐车中的介质是汽油还是柴油——汽油的燃点低，大油罐车泄漏意味着随时可能发生爆炸。

　　尽管在出警中油罐车侧翻事故的发生频率相对较低，但其危险程度极高。王杰说：“如果是汽油，说难听一点，死一半活一半，甚至死亡的概率更大。”

　　这次任务，雁栖消防救援站出动了全部6辆消防车。王杰坐在头车上，他要求各辆车之间必须保持不少于200米的间距。“若真的发生爆炸，至少可以避免波及后面的车辆。”

　　庆幸的是，现场勘查结果显示，泄漏物质为柴油。他们采取了大量喷水稀释泄漏柴油的措施，并将稀释后的柴油排放至附近水沟……

　　完成救援任务后，回程的途中，王杰突然回忆起十多年前自己随班长第一次出警的经历。当时是一座两层楼的蜡烛加工厂起火，火势蔓延迅速，进入现场后能见度只有二三十厘米。王杰说，“救援现场的细节我都还记得，但我印象最深的其实是我班长的背影，因为他始终把我护在身后。”

　　15年来，王杰一直在努力向这道背影靠近。“我想变成那个把他们护在身后的人。”

2021年8月13日，刚刚处理完警情的王杰（中）和队员们在现场休息。雁栖消防救援站/供图

　　2017年，王杰调入怀柔区消防支队防火处（现为“离开防火监督部门”）任职。进入机关办公室，不仅意味着职务的晋升，今后所面临的风险也会大大降低，还能更加便利地回家。

　　然而，仅仅过了3年，王杰就待不住了，他主动向单位提出，希望重返一线工作岗位。“被人需要所带来的充实感，是件值得开心的事情。我很怀念和兄弟们并肩作战的日子。”

　　对此，家人并没有阻拦。王杰的妻子说：“我知道他，他是真喜欢干这个。”

　　采访结束之际，王杰和记者分享了他的新年愿望，“平安”一词被他反复提起：“我希望我的家人平安；我希望我的队员都能够独当一面，每次出警都能平安，一个也不能少，一个也不能落；我希望社会再无大火灾难，每个家庭都平安。”

2022年1月20日，雁栖消防站的消防员们在怀柔区桥梓镇杨家东庄村火灾救援现场。雁栖消防救援站/供图

　　王杰的故事，也是整个消防救援行业的元叙事：日夜值守，履职尽责，离危险近，离牺牲也近。

　　随着我国经济社会的快速发展，消防安全愈发受到社会各界高度关注，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选择投身消防救援事业。截至2023年年底，我国国家综合性消防救援队伍力量总规模增至22万人。

　　在一次次救援行动中，“英雄”逐渐具象化。但采访中，王杰说：“我不是什么英雄，就是个普通的消防员。”停顿片刻后，他补充道：“真正‘英雄’的是消防这个群体，而我恰好是这个英雄群体中的一员罢了。”

　　（责任编辑：张语聪）